2024年05月05日 星期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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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年里的很长一段时间，我都在困惑为什么我的同伴听不懂“外爷”这个词，他们都称呼自己妈妈的爸爸为“姥爷”、“外公”或者什么很奇怪的词，为什么他们对自己的错误这么不自知呢？应该叫“外爷”才对呀！这件事情让我又疑惑又愤怒，又为同伴们的无知感到悲哀，后来我才渐渐知道，“外爷”这个词确实只是属于我的。
我从出生就是姥姥家最受关注的人物，因为我是大家庭里唯一的外孙女。按理说我应该像当地人一样，称呼外祖父为“姥爷”，可是外祖父执意反对，“叫什么老爷！真难听！叫外爷!”于是，这个“外公”和“姥爷”的合成词就诞生了……
别人家的外祖父怎么就不觉得“老爷”这个词难听呢？大概外爷对这个词的格外排斥源于他青年的经历吧。
我的外爷于1927年生于山西文水的一户读书人家，排行第5，因外爷的父亲沉迷于吸鸦片，在外爷年仅4岁时家庭已开始败落，家里大一点的孩子去参军，小一点的还要母亲照料，于是几年后，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十几岁的外爷身上，他到处做短工来维持母亲和弟弟的生活，20岁那年娶了方圆十几里最漂亮的姑娘，也就是我的姥姥，两年后我的大舅出生了。
四九年中国解放，幸福的日子就在不远处向外爷招着手，那时正是壮年的外爷已是文水小有名气的人物，他当上了村干部，家里的生活也一天天好起来。可是好景不长，六六年文革开始，外爷因为曾经是读书人家的子弟，而现在又是干部的原因而成了被批斗的对象，与他同时被批斗的许多有钱人或是干部都因受不住侮辱拷打，有的逃进烟囱里自杀，有的疯了。外爷是很坚强的，他每天被拉出去批斗，忍受着巨大的身体与精神的痛苦，短短几个月里，他一头浓密的黑发完全脱落，从此成了光头，即使新的头发长出来，也是花白的。那时姥姥正怀孕，在家庭最困难的时候，我的妈妈出生了。
外爷是一条硬汉，没有人能把他批斗垮，外爷也是个聪明的人，他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迟早一天会挺不住，他带着全家，迁到榆次避难。那个时代，村与村的界限都是很严格，何况两个县城。榆次本地的人对外爷一家人都很排斥，为了生存，为了把家在这个新地方支撑起来，外爷又开始了艰难的创业。当地的人吃饭是不放油的，因为榆次几乎没有产食用油的行业。外爷很会把握商机，开始着手于食用油行业，几年时间，榆次的食用油业发展起来，外爷又成了名人，成了当地的英雄。
文水的红卫兵是很执着的，他们不辞辛劳的赶到了榆次，要将外爷批斗到底。一道晴天霹雳再次划过平静的天空，外爷不得不带着全家离开榆次，来到了太原。外爷已经习惯了在新的地方被排挤，但太原毕竟不像小城镇闭塞，当地人们知道外爷是个神奇的人物，能够富甲一方，便向引进人才一样的接纳了外爷。这时，外爷年纪已经不小了，他再次无畏的面对困难的生活，开始新的创业历程。同样是几年后，他成了农副产业内小有名气的人物，并且在村子里当上了干部。
再过些年……我就出生了，外爷也就彻底告别了历史舞台，成了一位专职的“外祖父”。“老爷”这个词会让外爷忆起家道中落的痛苦，也是被红卫兵侮辱的把柄。想必外爷面对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我，不想因为我对他的称呼而唤起对过去黑暗恐怖时光的回忆吧。
妈妈说，在她的回忆中，外爷是一位传奇的人物，她经常放学回家看到一帮乞丐围坐在大院中，或吃饭或聊天，也经常看到素不相识的人拿走家里的旧衣服，经常发现东边的小屋里又住着一个陌生人，经常被闯进家里寻求外爷帮助的瞎子、瘸子吓一跳……外爷就是这样一个人，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家财，只要有人比他更窘困，他就会毫不犹豫的伸出援助的手，这也是外爷一辈子的立身之本。
外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，只有一件事，彻底改变了外爷。那时我已经2岁了，妈妈和爸爸用共同攒下来的工资买了一台新照相机，在那个时代这是多么奢侈的物品。外爷没想到，自己救助的一位看似可怜的女乞丐，竟偷走了妈妈的新相机。外爷后悔极了，妈妈告诉他：“时代变了。”外爷点头，说自己真是老了。
此后的外爷就是我印象中的外爷了，他戴着个圆圆的老花镜，手中抱着本旧书，抄写着自己不认识的字，等我爸妈回家，他就开始请教、认字。他的脾气变得分外温和，据说年轻时外爷的脾气很大，但我的记忆里只有他温柔的样子。后来我和爸妈搬出了外爷的大院，有了自己的小家，外爷每天都会给我们家打一个电话，而且一定会和我说说话，妈妈给我起的小名是“甜甜”，外爷的口音发不准这个词，他就叫我“亲亲”，我记不住他打电话的内容，但记得他总会说“外爷想‘亲亲’！”
外爷去世的前一天，把妈妈和我叫到床前，我那时还小，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，就独自玩着姥姥缝的布老虎。他们说了很久很久，我不知不觉睡着了，后来，我被一阵哭喊声惊醒，外爷去世了，享年70岁整。
妈妈说外爷是神，他在去世前夜对她说的话，随着时间的流逝，如今几乎一一应验了，妈妈说外爷一直在冥冥中保佑着我们全家。清明节，爸爸妈妈总会带我回到我的老家山西，给外爷烧些纸，好把我们心中的祝福送向另一个世界，并在缅怀外爷的同时，重燃心底那份感恩之情。
外爷，又是清明了，给您送点钱、送几匹布，再送几盒烟过去，放心，咱们全家都很好。
